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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乡村》:消逝与重生
发布日期:2012-06-05 00:00:00    来源:旅游与国际学院 张薇    

  《隐秘的乡村》作者简介:阿贝尔,四川平武作家。著有跨文体长篇《老屋》。

  看到阿贝尔的《隐秘的乡村》并且引起关注,是因为与一件震动了世界的大事联系在一起,而有了别一种况味。这就是汶川大地震。然而,我不想在这儿谈地震,阿贝尔也未见得会为这样隐秘而残酷的牵连而窃喜。如果可能,他会选择放弃这本书的写作吗?这样的猜测是荒谬的,而一语成谶的结局亦不是他的期待。大自然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考量人类,人类对自己居住的这个世界,会因为那些消逝的生命和村庄,学会选择与放弃吗?
  《隐秘的乡村》是我进入某个路口的路牌,它通向我长久困惑和追问的一个命题,即人和自然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撕裂与弥合的?杨志军在他的作品里喜欢表述的思考是人与自然的“断裂”,那里面有一种决绝和彻底,硬生生的没有余地。在我看来,人和自然更多的时候是在“撕裂”,是一种泼妇拼命似的不顾一切,而且还弄得血肉模糊,肢体残缺不全。我们可能谁也无法享受这样的结果,但却又在一条注定了是废墟与湮灭的路上狂奔。阿贝尔把村庄的伤口和疼痛从记忆中捞出来,或许,当年的锐痛已随着时间变得可以接受,平静的叙述反而有了不能触摸的彻骨凉意。他反复细微的描摹,是用针刺在大地苍老疲倦的肌肤上,血点缓慢地渗出皮肤,凝固成一个个孤单的小血珠。阿贝尔的思维迷离恍惚,既像一个洞察了世事的老人在看自己的来路,又像一个偏执早慧的孩子挣扎在与世界的对抗和靠近中。一种被撕扯的痛楚,一种终于能够平静地审视自身和生活的倾听,是阿贝尔《隐秘的乡村》最重要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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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如何处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这似乎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阿贝尔的乡村,是人生存的地方,也是自然的存在,自然为人提供了可以栖息的土地,水和食物,人在自然的奉献中成为自然人。阿贝尔是如此迷恋他的“乡村”,他凝视它的目光爱恨交加。人和自然以这样的方式联姻。阿贝尔把他的乡村置于隐秘的视角,似乎暗含了双重意味:一是他爱过的乡村,以清新天然的气息,存留于他的舌尖,只有他独自咀嚼;一是在表象背后,隐藏着乡村残破不堪的事实。这是所有事物的两面,阿贝尔不虚妄,不伪饰,他只是用既冷酷又温情的矛盾情感,眷恋于让他疼痛的乡村,亦割破乡村结痂的脓血。人受惠于自然,却用各种方式剥夺自然的生命,其实也是在剥夺人自身的权利。这是阿贝尔在书中阐释的主旨。从他的眼睛看出去,自然的山、水、物,都有着生动的呼吸起伏,尤其是那些草木花叶,更是他心里柔媚娇贵的女子,他爱极了的完美生灵。我读《后山》,是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清晨,无从想象阿贝尔这样一个男子,是怀着怎样的柔肠百结,接续了他的前生后世。那些被露水打湿的文字,一面散发着刚硬的气息,一面又以柔韧的怀念缭绕不绝。
  在这段不长的文字里,我接连用了两个“柔”字,是因为惟有在这个字里,方能检视出阿贝尔的心境和性灵,他对乡村的复杂情感。有一段描述,读来令人肝肠寸断,于阿贝尔却是不动声色,冷静超然,骨子里的沉痛窒息了他的呼喊:“走倒八字的‘撇’上山,要经过大柴林,会看到柴林里一种叫青皮凹一种叫门针刺的树,要走一段草米子路,要爬三级青草坡。青皮凹和门针刺都是常绿乔木,在青杠树都落光叶子的今天,多少有几分惹眼。门针刺长在悬崖上,远远地伟岸。青皮凹单青油油的皮便足以招人爱,别说柔滋滋的木质了。爱就是伤害。我们拿青皮凹做拐杖,砍地牛。地牛在保管室的三合土地上转,鞭子在我们手里挥舞。”
  人类的张牙舞爪,自私贪婪,与自然的安静和顺,清心自处,构成了极具讽喻意味的天然漫画。“爱就是伤害”更是阿贝尔的“变形金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修炼到了“望天空云卷云舒”的地步,以为我们对自然的予取予求是基于爱的情感,我能体会的是,他已不能承受人类对自然的伤害之深,反而以一种貌似轻飘的姿态释放了内心沉重的负担。这是悲怆的卸载,其中蕴含的平静的力量令人心惊。
  阿贝尔无疑是具有诗人气质的,他的叙述也的确呈现了平静的力量。然而,我感觉他的平静不是来自于理性,而是内心的沧桑。尽管困惑依然存在,但是阿贝尔真正的诗心,却一样因着清明和真挚而成为打动我的阅读。
  乡村被隐秘的味道覆盖,但是自然的生命还在挣扎与生存,诗意的描述加重了它们消逝的黑暗,我不知道在写《珍惜动物》的时候,他堕入了怎样的深渊,而我,只能回想起看过的一部关于世界著名教堂,西班牙的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纪录片,那里面有段旁白出自《加里克斯提奴斯手抄本》:贝壳使人知道基督徒有义务爱上帝和爱自己的邻居。画面上,朝拜者进入圣地亚哥,穿过圣门,走过幽暗的楼阶,绕到祭坛上圣徒圣雅各雕像的身后,触摸他的肩膀。这是一种幽暗的情感表达,不可能向世界开放,而惟有这样的幽暗,才尊显出高贵珍稀的光芒。
  消逝的已然消逝,隐秘的纪念正在繁茂生长。在四季,被风吹过大地,并被友人和自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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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隐秘的乡村》中看到的最重要的呈现是阿贝尔与世界的关系。这实际上亦是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我们都有自身处于其中的世界,它是我们交付身心的寄所,同时我们也面对广大的世界。
  我不能说通过一本书就可以获知或者评价一个人有多么高尚,但却能够看到一个人最基本的良心和诚实。这是我们内在的世界,它只向自己敞开并且明暗自知。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是否有勇气面对自己,审视自己,批判自己,完全取决于个人,与周围的世界无关。尽管外在世界会有许多道德秩序、伦理原则,但如果不作用于个人的内心,强制实施也是缺乏了许多趣味,那让自己不快乐的事情恐怕谁也不愿意去做。但是,无论这个世界怎样,我们还是要持守内心的真实的反省与诚挚,它只与个人的内心有关,而不是外力强加的结果,更不是矫饰和虚伪,装模作样和沽名钓誉。
  我们的确需要勇气来面对两个世界。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说一项荣誉“在很大程度上使我们对世界负有责任。既然我们永远要捍卫荣誉,那么在接受它时,我们就不仅是在巩固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而且也是在接受一项对它的承诺。”这是一个智者对她的世界意识最动人的描述。承诺是一个很重大的事,它与责任是孪生兄弟,而且它必须是自己内心对所承诺事物的完全信守。我想,阿贝尔应该是对他的世界怀有一种尊严感的,在那个幽暗的、通往神圣的阶梯上,他的情感是朴素的,静默的,而又是灵魂的,生命的。我不知道他有无信仰,但是,他维护内心的努力,他向他的心灵注入的诚实和良知,已使他的内在世界丰满而强盛。他不用必须可耻地背叛自己来获得世界的掌声,而只需对自己的内心负责,就可以持有一个人能够赢得的真诚尊重。低首向内,这个属于灵魂的世界,有真实的平静与风暴,无论什么,都是我们对自己的交代与依托。
  与此同时,阿贝尔亦试图建立起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他的乡村,就是他与之对话和对峙的世界。因众多的政治事件构成的乡村历史被挖掘并被公开展览,乡村的丑陋像风化的石头,一层一层剥离出暗藏的真相,那些看似隐秘的呼吸,实际是中国专制历史浓重而公开的气息。乡村的底层的人过着最现实的生活,人的简单的快乐来自于生活的缺陷与麻木,甚至人死了,也一样有喜气洋洋的快活吃喝垫底。他们与世界没有关系,世界亦不关心他们,他们无需向世界承担责任,世界亦是遗忘了他们的生死。而他们的生活又的确通往外面的世界——外面所发生的所有政治事件都在他们的生活中泛起涟漪,他们不知其所以然,莫名其妙地快活地参与着历史,制造着乡村历史的悲剧。
  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追根究底,我们的历史和在历史中行进的人就是这样走过的,多数的人都这样生活,——我们对世界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这里有两个问题可以探讨:一方面,普通民众面对世界的态度是什么?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对世界要承担什么?
  我们看到的阿贝尔的“乡村”世界是混乱的,嘈杂的,粗俗的,琐碎的,恶的,冲突和麻烦不断,这是否也可以是一个隐喻,它指向我们置身其中的此在的世界?历史是非常善于重复的,因为人存在于其中且被人操纵,人的欲望又是无止境的,时间并不能改变或者割断人的欲求,只会在时间的堆积中膨胀欲的火球。
  我们怎样建立“这一个”世界?在世界中,我们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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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为阿贝尔所表达的另一种情感震惊。为了这个问题,我反复寻找他的叙述给我提供的线索,也许是我阅读的遗漏,我没有发现更有力的细节支持我的困惑。这就是阿贝尔与父亲的关系,从更广义处看,就是我们与人的关系。
  我不知道,阿贝尔在这儿的“父亲”是一个符号或隐喻,还是一个真实的叙述。引起我关注的题目是《怀念与审判》,这是两个如此极端的存在,其中渗出的复杂情感令人恻然战栗。那种平静的表象背后,是多少不为人知、旁人无从体会的刻骨伤痛?甚至会产生仇恨?
  我们与人的关系是最基本的人类关系,父亲一生都没有处理好这个关系,在他的内心,只有恶毒与权力。当我读着随着父亲的生长,那些蛇毒也随着一起生长的文字时,不仅父亲的血液是森冷的,我的血液亦随之发冷。阿贝尔的怀念没有出处,他的怀念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记忆。那些记忆每一个字都是刺,扎在肌肉里疼痛难当,却没有令人同情的伤口。“我”和“父亲”,“父亲”和“我们”,“我们”和“村庄”,“村庄”和“父亲”……“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阿贝尔的这句话既决绝又沉痛,他极力地想要为自己与父亲做一个了断,让消逝的真正消逝,让重生的真正重生。然而,他仍然无法在一种伦理与道德中做一个彻底的选择,所以,他的怀念是如此软弱,而他的审判也减弱了力量,我只看见射出去的箭,而没有在靶心找到深入肌理的箭镞。
  我还是把其归之为一种隐喻,正如文学当中一个经典的哲学或美学心理:仇父情结。古往今来已经有很多人描写或者论述过这个命题,我不赘述。我只是震惊,阿贝尔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他的情感。这显然是一种隐忍的情感,他已经压抑和过滤了很多愤怒,一如地底的岩浆,只是没有如期喷发。但也正是这样克制的表达,使我无从准确地判断事物的出处,一开始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心理依据,而他诉之于“父亲”的词汇我更多的是在余华的小说中看到过。要有怎样的暴戾和恶,才会导致如此深入骨髓的真实的审判?
  这使我再次想起汉娜•阿伦特关于一个平庸的恶魔的论述,对于极权主义的精辟阐释。极权无处不在,专制的阴影一直在遮蔽光。阿贝尔由仇父到审父的过程,显然是经历了漫长艰难的时间,那是他的一条逃亡路,他不能从容地行走,更不能安静地迁徙,他只是到对岸,到对岸,到对岸。在此岸,他被狂暴驱使,被恶鞭打,不仅躯体有伤痕,心灵亦是支离破碎。他所描述的“父亲”,是专制极权的表征,跨越几千年的中国封建历史,安稳地植根于恶中作恶。一个村庄因他而疼痛,疼痛不是来自爱而是出于恨,不是来自生的愉悦而是出于死的释然。一个人的死亡,生命的终结,能够解放一个村庄,使一个村庄获得重生。
  这里的两条线:“父亲”与村庄,一个人和一个村庄;“我”与村庄,一个人和一个村庄,——本应是可以相互交错的、相互补充、相互完整的,但却永远成了平行线,而且两条线呈现的是与村庄截然相反的两种关系。这是令人惊骇的呈现,“我”与“父亲”的情感被完全切断,甚至连根拔除,而“父亲”与整个村庄都成为敌人。仇父情结到此已指向一个哲学命题,从最基本的事实出发,到达审父意识。审父实际上就是在审判强大的延续多年的父权社会,其专制、黑暗、独裁,对人的尊严与生命的肆意妄为,是审父的基本理由,阿贝尔似乎无需再提供细节,我们就已经从历史中获悉相同的信息了,而这一次,是现实的验证。尽管阿贝尔的批判锋芒不够锐利,其视野亦不是建构在更为宽阔的社会范畴,但他的表述已足以让我们产生警惕了。
  这是一个重新审视生活、审视世界的视角,在经历了很多年的迷雾与混沌之后,我们开始廓清事实还原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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