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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耶•克洛岱尔:被折翼的鸟
发布日期:2012-12-06 00:00:00    来源:旅游与国际学院 张薇    

人物简介:卡米耶•克洛岱尔,法国十九世纪天才雕塑家
     安妮•德尔贝,法国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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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没有想象过这样一个事实:一棵大树的巨大阴影会永远遮蔽了天空,阴影下的树木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呼吸,它的窒息的尖叫从此成为黑夜最令人恐怖的梦魇。然而,这又的确是一个事实,法国女艺术家安妮•德尔贝把《罗丹的情人》呈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在远隔一个多世纪后,仍然能够听见那棵孤独的树木在黑暗中被撕裂的惨痛。是的,它的微弱的呼吸,它的沉没的颤栗,它的不能出声的痛楚,都在我黑色夜晚的倾听之中,——我倾听并且触摸,它仿佛与我近在咫尺,鲜血涌动的热气是夏日里濡湿的汗水,在我的身体上肆意地爬行,而从树上坠落的大片树叶厚重浓绿几近黛色,却也瞬间萎黄枯寂,我能听见它们坠地老去的声响和过程,一如听见卡米耶•克洛岱尔被折断翅膀的惊声尖叫。
  在这个世界上,知道“罗丹的情人”的人可能很多,而知道卡米耶•克洛岱尔的人恐怕为数不多。对世界而言,这个事实无足轻重,对个人它却是一个无法言说的悲剧。奥古斯特•罗丹,雕塑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他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甚至他就是一个灼热的太阳,他的全部的能量都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惊心动魄地爆裂,即或在他沉寂后的近百年时光,他的名字都是艺术星空最为耀眼的闪烁。我至今也无法判断,当卡米耶•克洛岱尔遭遇罗丹,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1864年,当卡米耶•克洛岱尔在法国的一个小村庄维尔纳夫出世的时候,奥古斯特•罗丹正与罗斯•伯雷,一个跟随了他一生的女人相遇。这是命运电光雷闪的一瞬,其时罗丹的作品《塌鼻子的男人》正被美术展览会拒之门外,一个少女对他的接纳无疑是他生命最强有力的支撑,而另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也在静静等待长成一棵小树,并且完成与一棵大树纠缠撕裂的一生。一百多年后,我注视着穿越时空呼啸而来的卡米耶的命运,仿佛注视着自己的宿命,我在经历长大、叛逆、激情和诗意的生存,也在遭遇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命定的创痛。我知道,卡米耶•克洛岱尔的天才无可比拟,然而,她是女人。女人,仅这一点就足够了,没有什么抵挡得了这两个字的分量,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洞彻,她们在时间的两端互相凝听,正如保罗•克洛岱尔,法国诗人、卡米耶的弟弟所著的《凝听的眼睛》,一个女子凝听着女人之河的缓慢流动,那于河流之上漂浮的血色晨曦,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而又像刀锋一样冰冷彻骨。一抹晨曦是一座孤绝的岛屿,再也没有哪一个女人像卡米耶•克洛岱尔一样,一生从里到外彻底的孤绝。我看见一个凝听着卡米耶的东方女子,缓缓地张大了由于血色弥漫、由于空洞寂静而震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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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米耶•克洛岱尔,这个在6岁时就开始雕塑的女童,这个13岁时就对塑泥体验狂热的少女,这个17岁便让自己的雕塑天赋在大地升起的女孩,这个19岁遇见罗丹并和罗丹有着神秘艺术契合的女子,这个21岁成为罗丹情人的女性,这个用15年的时间与罗丹一起完成身心到艺术彻底绽放的天才雕塑家,这个在精神病院度过30年余生的跛脚女人,此刻,独自一人伫立在19世纪的中期与数百年的石头对话。塔尔德努瓦森林的风猛烈地吹过,盖恩山岗那些仿佛能预见未来的石头,正在暮色之中裸露它们苍茫的面容。它们是森林永远的守林人,卡米耶能看见它们被风吹动的灵魂,被泥土深藏的生命,被黑夜隐去的光亮。她伫立在那些沉默的石头面前,倾听它们沉默的声音,在那些石头的内心,她抓住了自己一生的闪电。从这一刻起,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击中,那来自石头灵魂的锋芒,成为卡米耶身体里深植的利刺。
  于是,卡米耶向着巴黎奔去,“我要成为雕塑家。”这声惊世骇俗的呐喊响在19世纪维尔纳夫的上空,一个少女以她通体透亮的勇敢,向整个世俗社会亮相。她要强行进入一个全部被男人占据的世界,她的天才和不受羁绊的狂野激情,是她最具挑战性的通行证。从维尔纳夫出发,这个被诗人弟弟保罗称为“隐形魔鬼”的叛逆者,已经准备好了要逃离迁徙到诺让的家。她不喜欢诺让,这儿没有维尔纳夫的森林、山岗和令人敬畏的石头,她的灵魂向着神秘的巴黎漂浮,而她的双手此刻正被维尔纳夫的泥土浸染,富有蓬勃生命的血液跳动在就要完成的塑像《大卫与歌利亚》上,那隐藏在雕塑身体里的罗丹气息,已在卡米耶的呼吸里弥漫。14岁的卡米耶创造生命的天赋与37岁的罗丹光芒四射的才华遥相呼应,卡米耶只能向着巴黎狂奔而去,——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勇往直前。
  我注视着卡米耶的奔跑,那呼唤她的声音在她命运的终点,她的雕塑,她的罗丹,她生命里奔突的激情,都在她深蓝色的眼睛里燃烧。她对巴黎伸出手去,一双坚韧不拔的手,一双卓而不群的手,一双沾满塑泥的手,一双脱离了躯体仍能发出声音的手,在奔跑的路上留下沉默者的恢宏背影。此时,罗丹的第一件巨型雕塑《青铜时代》由于太栩栩如生而引起的争议浪潮已经平息,他的非凡的天才正使他成为一个时代的巨人。这一年的罗丹37岁,等待半生的成功终于如期而至,罗丹进入了他一生的黄金时代,辉煌从此开始。此时的罗丹还不知道,那棵等待长大的小树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她要奔跑如风,在她还远未到37岁的时候就完成她奔跑的使命。1882年,卡米耶18岁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一座年迈的女人的胸像,《老埃莱娜的胸像》使卡米耶收获了最初的骄傲。雕塑令人惊叹的隆起和卡米耶拥有的世上最独特的目光,是卡米耶神秘的命运走向,也是她对世界意味深长的凝听。
  有一个人正在向《十三岁保罗的胸像》走来,向卡米耶的命运走来。他的眼睛只在胸像上停留了一瞬,就知道他见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卡米耶在她的雕塑里表达了罕见的思想,她让沉默的塑像复活并且开口说话。这样的雕塑只能出自一双睿智的手,一种凝听的眼神,一个具有摧毁力的大脑。于是,他向卡米耶伸出了双手,那双跃动着生命活力的手,那双雕刻着内心诉求的手,那双发现生命完成生命的手,它们在卡米耶的想象中已经存在了许久。他是罗丹。他用这双手铸造了青铜的卡米耶,仿佛是一座城堡的女王,携带着希腊神话的气息粗暴地降临。他在转瞬之间就洞悉了卡米耶的秘密,她的身体、灵魂、才能和秉性,他把所有属于卡米耶的味道都雕刻在青铜的卡米耶上,一个真实而虚幻的痛苦,一种不期而遇的宿命。十三岁保罗(卡米耶的弟弟,法国著名诗人)的胸像与青铜的卡米耶并排站立,它们像一对最完美的双胞胎。然而卡米耶知道,只有她和罗丹先生才是真正的双胞胎,一对举世无双的双胞胎,他们的生命在前世华丽地铺陈,在今生只能血腥地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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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5年,罗丹的《晨曦》诞生。卡米耶•克洛岱尔成为罗丹雕塑生命的女主角。她是罗丹创作的灵感、模特、助手和情人,是不可分离的晨曦。在那个秋天的夜晚,45岁的罗丹迎面撞击了21岁的卡米耶,从那一刻起,卡米耶的生命便和罗丹纠缠了一生。卡米耶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孤岛,她的世界只有雕塑,而她惟一的朋友是她的弟弟保罗。这个有着钢铁般坚韧意志的女子,从未感知孤独之于生命的缺憾,她在13岁的时候,就已经凭借天然敏锐的直觉,洞察了生命的本质在于孤独,她坦然地接受,就像接受天空、大地、森林、风和石头。此刻,她的孤岛上有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她被召唤,被照耀,被点亮,也被焚毁。然而“她无所畏惧,即使他带来的是死亡,她也毫不在意。”卡米耶用她的全身心迎接了她的宿命,她的坚定桀骜的气质在罗丹的《地狱之门》前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而这正是罗丹所需要的:他的创造物。他的《晨曦》。他们互相拥有,互相创造,互相完整,他们一起行走在黑暗中,一起在阳光的缝隙里雕刻时间的艺术,然后,一起孕育他们前世今生的花朵。
  卡米耶的世界除了雕塑,就只有罗丹。这是惊心动魄的时刻,我听到雷电在远处炸响,那座孤绝的岛屿被两个人的身影充满,他们眼睛发亮,饱含深情,内心闪耀着巨大的悲伤和喜悦,他们是一对矛盾百结的恋人,又是一对雕塑艺术的孪生兄妹,他们互为彼此,却又彼此隔绝,在雷电的声响中,他们宛如大地最有生命力的泥土,被自然雕塑成型,在天地间卓然而立:罗丹的《吻》,克洛岱尔的《沙恭达罗》,罗丹的《永恒的偶像》、克洛岱尔的《罗丹》,罗丹的《克洛岱尔》……雕像彼此对应,孤独的不再孤独,灵魂已互相交换,神的光照亮了他们,就连卡米耶这个叛教者也无法拒绝。
  卡米耶迅捷有力的雕塑作品让罗丹震惊,也让一直被男人统治占领的雕塑世界充满流言。一个女子非凡的才华是如此不合时宜地侵犯了自以为是的男性领地,卡米耶甚至得不到女性的谅解。母亲自始至终视卡米耶为无物,卡米耶伤风败俗的选择令她羞耻。她被母亲从家庭流放了。在卡米耶的生命中,母亲的感情一直缺席,从未到场,即使是在家庭以她勤劳辛苦的劳作供养子女,她对卡米耶也只有漠视或愤怒。进入真正的雕塑室工作是卡米耶最初的惟一渴望,而那儿恰恰是最森严的禁地。
  女人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的战争,每一场与男人的战役实际都是撕裂自己的拼杀,纵使鲜血飞溅,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奋不顾身,知道那是战争所必然的结果,亦知道在血路中才有可能通往梦想的生路。卡米耶坚定不移的强悍和执拗,此时正成为她攻破城门的箭镞,而她令人惊讶的雕塑才能则在坚固不可动摇的城墙凿出了自由进出的缺口。哗然和愕然的喧嚣席卷了卡米耶,男雕塑家用距离和傲慢拒绝了卡米耶,女模特用蔑视和嫉妒嘲笑着卡米耶,卡米耶•克洛岱尔在是非流言的旋涡沉浮,她惟一持有的武器只是沉默。没有人能够在这样悲伤的沉默面前无动于衷,然而世俗的接纳与改变需要时间,时间里包含了太博大的内容,此时它像幼兽一样因为背负了太沉重的巨石而蹲伏在彼岸咻咻喘息。
  只有罗丹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位雕塑家,一位和他不相上下的雕塑家。但首先她是他的学生,他的女人。是他的……卡米耶仍然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她的独立和自由始终要由男人确定,她的才华和艺术也有赖于强大的男权的认同,她所期望的平等和承认遥遥无期。这个骄傲的灵魂站在她的获奖作品《沙恭达罗》面前,被世俗的诋毁淹没和伤害,直至灭顶。
  卡米耶得不到作品的订单,失败是头顶阴霾的天空,她收获的只有“仇恨、嫉妒、诽谤、沉默或者冷淡。”没有人需要她,她似乎也没有直入心灵的朋友,——与音乐家德彪西的短暂交往是她一生最珍贵的友情,然而也转瞬即逝。没有什么能与罗丹抗衡,罗丹是卡米耶惟一的神。罗丹占据了卡米耶的一生。卡米耶要耗费全部精力为罗丹工作,然后被罗丹表现在他所有的作品中。罗丹,罗丹,只有罗丹,她的名字总是被淹没在那个辉煌的名字背后,无人想起。他们的雕塑作品互相交融,彼此渗透,神秘的艺术契合穿过时光的帷幕,伫立在他们中间。无法抗拒的宿命。卡米耶是罗丹的灵感的源泉,是罗丹的粗雕工人,是罗丹作品的建议者和倾听者。惟独不是她自己。不是一个她以生命付出代价的雕塑家。
  这是一出悲剧的必然之旅,她孤身上路,无法回头,只能不加思索地奔向命定的归宿。她不知道,或者她早已明了,爱是一场巨大的虚空,火焰燃烧过后的灰烬里,是一地的寂静和沉默。然而,她不能停止,这是一个爱情契约,因为她爱,她就必须履行契约,她心甘情愿听从自己生命的呼唤和内心的诉求。也许罗丹先生不能履行契约,那又有什么呢?她已到过,她已完成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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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华尔兹》和《克洛索》两座雕塑当作卡米耶的华丽出场,一边是美的极致,一边是丑的巅峰,却都散发着走投无路的野兽之光,那是源自卡米耶身体和眼睛的可怕的光芒,它们带给她荣誉也带给她争议,它们就是她灵魂的两极,在世间做着困兽的决斗。终于有评论家公正的评述,然而却又一次通向逼仄的死胡同:奥古斯特•罗丹可以为他的学生感到骄傲,保罗•克洛岱尔可以为他的姐姐感到自豪。这是一把善意的软刀子,不着痕迹地杀死了卡米耶作为一个雕塑家的独立存在,她被钳制在那两个男人的中间无法呼吸。他们隐藏在她的身后,听凭她奄奄一息,筋疲力尽,而又必须孤军作战。她已经进入疯狂的黑洞,正以缓慢的速度向下掉落。
  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碎裂,是阳光猛烈击打下的耀眼碎裂,一个东方女子复制了卡米耶的全部碎裂,她的结论是离开。离开此处又能前往何处,世上什么地方能够复原一块碎裂的玻璃,而那温醇的清亮又会被什么人放在手心。东方女子似已不再在乎离开的结局。结局已不重要,它是生命的终点最无意义的存在,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此刻她只需要离开,随意漂浮在哪座陌生的城市,与人群隔离,等待复原的时间。也许永远也不会复原,也许等不到复原她就已衰老或者死亡,所有这些都无足轻重,它们不能影响她离开的质地。离开就意味着行走,意味着有可能收获最结实的果实。但也可能意味着最后的坍塌和溃败。
  卡米耶离开罗丹后就与他所维系的庞大关系网失去了联系。她是个天才,她的卓越才华在罗丹的大树遮蔽之外灿烂夺目,“她孤身一人、匹马单枪,突然从她的时代耸立出来。她创造了一门新艺术。”她的群雕小塑像《窃窃私语》横空出世,被誉为不可思议的杰作。然而,罗丹的阴影无处不在。卡米耶从人们的眼神和态度中呼吸到了罗丹的沉重气息,他一直在那儿,用他无与伦比的巨荫覆盖了卡米耶。15年,他们在疯狂的爱恋和彼此的撕裂中伤痕遍布,面容憔悴,一路是触目惊心的淋漓鲜血。但是,罗丹的事业毫发无损,仍然如日中天,雄踞男人世界的中心。而卡米耶,这个天才的女人,罗丹的学生,此时正站在地狱的边缘,俯视脚下的黑洞,那深不可测的无边黑暗,让自己整个地坠落。这只被摧折了翅膀的鸟已经攀援到了巨人的顶峰,却仍然只是,罗丹的学生。而不是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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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丹的《巴尔扎克》在历经人们10年的期待后,带着大海风暴潮似的巨浪扑面而来,其强大猛烈的冲击力让每个面对它的人都不知所措,一片混乱。这座毁誉参半的巨型雕塑,成为罗丹艺术生命的里程碑。而不可知的真相是,卡米耶为《巴尔扎克》贡献了她的思想,她灵魂中生根的那个巨人,是她13岁的时候就准备用生命去雕刻的秘密。那也是一个契约,她曾用自己的鼻子顶着巨人的鼻子说出她的承诺。为完成这个契约,她准备了30年。现在,她背叛了她的巨人,巨人的等待成为一个虚空,他是悲伤还是愤怒都已经不属于卡米耶了,那块在维尔纳夫村庄的盖恩山伫立了无数光阴的石头巨人,如今是一位伟大的雕塑家最令世人瞩目的巨型木偶。
  卡米耶再也没有来路。
  1906年,卡米耶•克洛岱尔离家出走。1909、1910、1911,这三个数字代表的是人类所经历的时间,是自然被文明攫取吞噬的时间,是生命诞生和死亡的时间,对卡米耶,这是不知所终的时间。三年,她在什么地方奔跑和呼喊,我们无从得知。也许只有一个东方女子知晓她的生命的秘密。两个女人在时间的两端凝听彼此的眼睛,东方女子在西方女子湛蓝色的明眸深处看到闪亮的火苗,是只可远视不可逼近的燃烧。她们在黑夜里行走,有时是平坦的道路上相向而行的握手,轻轻的触碰后,手心里会有灼热的泪水,在月亮的暗影下发光,有时会在跌落悬崖的瞬间,被另一株柔韧清癯的树枝托住,缓缓升起。她们互相下沉,互相拯救,却也只是两个时空渺茫的期待。这是生存的幻象,是这个东方女子必须持守的戒律,直至终生,内心才得安宁。她知道,人生有太多的幻象,没有必要一一滤清。辨识太久,眼神早已清澈澄明,了然于心的不过是一团混沌之中一点儿纯粹的水晶。只要一点,就已足够,世象本来复杂浑浊,她只要还原单纯就已足够。
  她和卡米耶注定只能隔岸凝听。卡米耶有她自己的生命方向,她的绝不妥协的生命意志,是她激情火焰的助燃剂。她的生活贫困、清明、简单而自制,她甚至一生都没有得到一条渴慕已久的红色连衣裙,她的美丽、性感、充满活力的身体终生隐藏在宽大的工作服里。她是一个女人,却从未像一个女人生活过;她是一个雕塑家,却因为是一个女人而被侮辱与损害。这就是卡米耶沉痛的命运,在塔尔德努瓦森林的疾风中撞向巨石,响彻巴黎。卡米耶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她似乎从未与这个俗世有任何牵绊,她的道路不在此岸。她只能走向月亮的背面,太阳的强光焚毁了她,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已无处藏身。
  1913年3月10日,精神病院的囚车等在外面,疯狂的卡米耶被城市强壮的铁臂抓住,等待去往一个黑暗的隧道。这一去,就是三十年。
  与此同时,罗丹中风瘫痪。四年之后,罗丹去世。这是一个大事件,一枚太阳的陨落,一棵大树的轰毁,天空湛蓝明亮,却再也无法让窒息的小树重新生长。那棵树停止在她命运的出口,龟裂粗暴,不能直视。
  我阅读着卡米耶在精神病院写的信,想象她的生活。那在黑暗中端然自守的身影彻底过滤了尘世的嘈杂,她获得了最完整的孤独。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她的内心,她无须拒绝就返回了原初的安宁。
  然而,这些真是她想要的吗?她一生激烈冲撞的灵魂渴望的是与巨石决斗,即使和解也是要经过战场的厮杀啊。把她送往精神病院的那些人,目睹卡米耶独自远去的背影,以为卡米耶从此停止了她所有的生长,她内心的冲突也终归要回到起点。然而,卡米耶的起点是森林,是山岗,是石头,是黑夜,是狂放不羁呼啸而过的飓风。有什么能与黑夜对峙呢?卡米耶在她生命的黑夜里,与整个世界对峙,她依然有力,暴烈坚韧,她形单影只,孤独入骨,却据守着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堡垒。30年,她在世界的另一端走过,在我们无法测度的深渊被黑色没顶,渐渐失声。我知道,我们不能安慰彼此,甚至些许摩擦就会被大火焚烧,但是,当我能够听见卡米耶在黑暗中的声音时,我也知道,她在那儿,一天也没有停止她的生长,她的雕塑还在维尔纳夫的盖恩山伫立,她的素描还在巴黎那座繁华又荒凉的城市沉思,她的名字还在被大地的泥土倾听,她的一切还在被我们回应和记忆。
  那个被禁锢的灵魂,已经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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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10月19日,卡米耶•克洛岱尔在蒙特维尔格精神病院悄然谢世,身边没有一个人。埋葬她的那块墓地由于被公用事业征用,她的墓已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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